色道始祖‧吉原(上)
创作于:2002.12.21
(歌川广重‧吉原祭礼之图‧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十九世纪初,坐落于现今东京后乐园那一带的「御三家」水户宅邸后面,有一寺院。由于该寺院住持犯了女戒,且风声遍及整个大江户,有关当局便捉拿了和尚准备审讯。这其实没什么稀罕,类似的案件在江户时代后期多得很,本来不值得记载于史料上,只是这宗案件有点特殊,重头戏不在和尚身上,而是将军与游女。
话说当时的十一代将军家齐,获悉这宗案件,兴致勃发,说要亲睹审讯现场。于是相关人员全部聚集在江户城内进行审判,将军则躲在隔壁房间聆听审判过程。花和尚不但供认犯了众多女戒,并自白时常出入吉原,与吉原某太夫是老相好。既然能得到吉原太夫青睐,表示这花和尚腰缠万贯。将军听到吉原太夫也有关,眼睛一亮(大概吧),便于事后下令召唤那吉原太夫前来问案。理由是:
「朕只耳闻过倾城(游女别称)之事,却从未亲眼看过。这也应该召唤来问个仔细。」
可怜的将军,身为一国之主,却从来没看过江户庶民憧憬万分的偶像,因而藉端如愿。
第二天,太夫接受问案,办案人员问及为何会跨入吉原世界时,太夫据实回道:
「奴家家道贫寒,双亲病榻缠绵,为了养家活口,只能卖身沉沦苦海。」
这是当时每个吉原游女的卖身主因,办案人员也早已见怪不怪了。没想到将军听后,同情心油然而生,金口玉言说道:
「此女孝行可嘉。没有买客大概无以为生。卖身是此女的工作,游女是此女的职业,何罪之有?殷勤送此女回去吧。」
不愧是将军。同情归同情,但绝不滥情,只是肯定了游女的职业,并夸奖对方卖身的目的。要是一时冲动授手援溺,恐怕会引发社会乱成一团。
何谓游女?何谓太夫?简单说来,游女是妓女,太夫是花魁。为何区区一位妓女会令将军想百闻不如一见呢?咱们先来看看井原西鹤在〈世间胸算用〉中如何批评一般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不太机灵,做事欠利索,有点小家气,写起信来不一样,不会喝酒,不善歌唱,衣装不整,举止犹豫,走起路来脚步蹒跚,枕上床头话不离油盐酱醋,图省俭,擤鼻涕一回只用一张手纸,伽罗香只知道是药,诸事叫人厌烦。」(以上摘自《好色一代女》中〈世间胸算用〉一文,刘丕坤译,新雨出版社)
套用在现代转述成现代用语,便是:
「老婆哪儿比得过门里人?不懂得体察男人心理,讲话唠三叨四,吃穿都搬斤播两,写起文章来惨不忍睹,喝酒时不是推说不会喝不然就是喝过头,唱起歌来五音不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是那件白色恤衫加萝卜腿长裤,动作呆滞死板,走起路来啪嗒啪嗒作响,睡觉时只会在耳边喋喋不休房子的贷款和孩子的学费,擤鼻涕时用手擤得撼天震地,把香水看成是毒药,唉,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副德性,当初真不该娶进来当什么良家妇女。」
再来看看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男》中如何描述太夫:
「客人来了后,先弹琴,又吹笙,继而咏和歌,泡茶,插花,调整时钟,与客人弈棋,帮女孩家梳头,谈古论今,使举座为之动容。」
故事内容是男主角想迎娶太夫却遭到众亲属反对,太夫于是招待了所有亲属夫人,想同大家来个最后晚餐。结果,这些贵夫人竟迷上太夫,全体赞成了这门婚事。可见,太夫不但要具有令男人眼迷心荡的条件,也必须兼备令女人心服口服的魅力。另一项不可欠缺的条件是:床上功夫要好。
日本自江户时代以来,诸般万事,皆坚持「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于是乎就有「禅道」、「茶道」、「花道」、「香道」、「极道」(黑道)、「众道」……等门道。即便是烟花门户,门里人也自有其「道」,正是所谓的「色道」。
德川家康于一六Ο三年在江户开设了幕府后,始终专注于建设江户这个新都市,令本来是穷乡僻壤的江户逐渐发展为经济都市、消费都市。不但尽可能接纳外地移民,一六三五年三代将军更制定了「参勤交代」法度,全国各大名均必须率领众多藩士到江户单身赴任,再加上形形色色的工商阶级人员,以及千门万户的神社佛阁,江户于是成为男多女少的都市。商人当然不会忽略此人口构造的特点,因而京都方面的妓院也跟着前来打天下。
起初只是零星几家,家康过世后第二年的一六一七年,幕府才批准建设花柳镇,也正是幕府公认的「吉原游廓」。幕府批拨的土地是现今东京都中央区日本桥人形町二、三丁目那一带,在当时算是偏僻地区。然而,一六五七年发生了死亡人数高达十万的大火灾(明历大火,又称振袖大火),幕府不得不重新建设都市,于是吉原游廓便迁移到浅草寺后面的农田地区。这回土地比原先的多出五成,总坪数是二万七百六十七坪,反而有余裕建设出更华丽的新世界。
吉原游廓历经江户、明治、大正、昭和四个时代,直至一九五八年政府制定卖春禁令,才自历史上消失。虽然吉原游廓已灭迹了,但她却不折不扣是日本的奢侈文化母体,更是「色道」始祖。
色道始祖‧吉原(中)
2002.12.30
(歌川丰春‧游女道中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对男人来说,吉原游廓相当于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也是可以购买梦想的乌托邦。在当时,甚至是培育文化的底座,也是庶民的社交沙龙,要说吉原太夫是卖春妇,就未免太轻看人家了,真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卖春妇,是娼寮与站壁私娼,吉原游廓说穿了其实是「高级自由恋爱交易场所」。现代人谈恋爱也是要经过几道手续才能入洞房吧。
在这个二万多坪的游廓内,人人平等,没有所谓大名、武士、庶民等身分阶级意识,武士不能佩刀入场,轿子也一律禁止,因而有些大名会在游廓内遭受庶民殴打。例如仙台伊达藩第三代藩主伊达纲宗,不知为何曾经在吉原遭人追打,逃进豆腐店,慌乱中遗落了沉香木屐,日后人们才从木屐线索得知主人是仙台藩主。伊达纲宗于十九岁当上藩主,二十一岁便让位了,主要原因是迷上吉原某太夫,幕府命他隐居退位。
如此,权力在吉原游廓一点都不通用,游女重视的条件有三:气魄、粹、金钱。没钱当然无法游吉原,但有钱也不见得能使吉原鬼推磨,因而金钱排在最后,这也是吉原游廓的魅力之一。所谓「粹」(iki,sui),意指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思想开明、风流儒雅,而要抵达这个「粹」的地步,必须一步一步来,循序渐进,最后才得以登堂入室。
吉原游廓的游女并非个个都是贫寒农家出身,有不少是京都公卿贵族门第公主,或是触犯了幕府而遭改易抄家的大名千金,吉原专属的人口贩子终年在全国各地奔波,正是为了想寻找天生丽质又出身高贵的女孩,以便送进吉原调教成太夫。据说经验丰富的人口贩子只消看一眼,便能判断出一个才四、五岁的女娃有无成为太夫的素质。如果有,即便一掷千金也非得到将来很可能价值连城的「千金」。
游女通常自四、五岁开始便在游廓接受种种教育,诗书、琴画、歌舞、茶艺等是基本教养,与一般贵族门第女子特异之处,是她们还必须接受衾枕欢娱技巧教育。此外,由于肉体本身正是商品,她们从小便刻意「雕琢」肉体,所有一切对肌肤有害的食品,绝不入口。入浴时,一定放菖蒲,衣物也都要熏香,甚至连女阴也要塞麝香或龙涎香香袋。阴毛更不能忽略,不但要时常修剪,且必须用醋揉擦使其既柔滑又细软。本来就资质佳美,再加上如此长期的后天保养,不用整形,也可以拥有一副香肌玉体。其它举止言谈、应对、进退、一颦一笑等更不必赘述了。语言也很特殊,发音、用词均自成一格,这是为了要统一来自各地乡里的南腔北调。
吉原游廓四方都是沟渠,只有大门处是出入口,一进大门左右便有岗哨,一是幕府衙门人员,另一则类似事务所。出入吉原的不仅是男人,住在游廓外的女人必要时也是得进去办事,这时便必须在事务所领身分证明,免得一进去就出不来。初期游客以武士阶级为主,大名和旗本也是常客之一,这些武士都从浅草骑马过来,正是现在东武线浅草车站前那条「马道通」,每年八月浅草桑巴舞祭也在此举行。后来游客的交通工具逐渐变成轿子或小舟。
吉原游女也有等级之分,最高级的是太夫,其次是「格子」,低级的是「端」。太夫和「格子」不是等闲之辈玩得起的游女,她们的后台不是大名便是奉禄高的旗本武士,要不然就是一些商场名士。幕府禁止武士阶级涉足吉原,其实是中期以后的事,对庶民来说,初期的吉原犹如青天上的白云。
第一次到吉原,必须先通过「扬屋」(ageya)审核。一进吉原大门,左右两排便有「扬屋」,想叫太夫,要找老字号的「扬屋」。「扬屋」类似现代的日式旅馆,提供饮食、住宿。进了「扬屋」,先设宴,叫来一批男女艺人,醉舞狂歌轻松一下。之后「扬屋」老板娘会来打招呼,顺便不动声色地打探出游客身分,再「盘算」可以叫哪家妓院的太夫,最后派人去通知对方。
接到指名通知的太夫,装扮完毕后(太夫通常脂粉不施,顶多在嘴唇抹红而已),从妓院出发到「扬屋」这段路程,正是「花魁道中」。太夫走在最中央,身边有一对童婢,这对如花似玉的童婢是未来太夫候补;太夫前面是「振袖新造」,这也是未来的太夫候补,年龄比童婢大;后面是「番头新造」,已经退休的妓女,专门照料太夫身边琐事;再来是几个小伙子,分别排在最前面提灯笼带路、举长伞殿后。其它还有「扬屋」派来的人,妓院保镳等。一行人和着太夫脚步,悠然自适地从妓院晃到「扬屋」。「花魁道中」于现代已经成为某些观光地区的卖点,或祭典时的特别节目了。
太夫来到「扬屋」,如果看不上游客,可以一语不发转身就走人。若是感觉印象还不错,会进房和游客对喝一杯。即使太夫看上了游客,第一次也是如此而已,而为了要让太夫接受这一小杯酒,游客到底要花多少钱?别的不说,光是酒宴费、艺人费、太夫随从的十几个红包、叫太夫露脸的「扬代」(约一两),拢总算起来至少也要五至十两,一两大约现代十二万日圆,请问,您玩得起吗?
第一次只是对喝一小杯酒,第二次太夫也绝不动筷子,第三次时,如果太夫准备了游客专用的筷子,便表示游客求爱成功了。一旦成功,宴会结束后,游客再陪着太夫晃呀晃地回到妓院。来到妓院,又是一场宴会,这回请的是太夫身边的随从以及妓院相关工作人员。酒醉饭饱后,才能进太夫闺房。第二天,太夫陪游客入浴,款待早餐后,再送游客到大门。至于夜渡资要多少?
哦,客官,咱们这可不是买卖噢,是「两情相悦」,请千万要弄清楚。如果您真中意奴家,那就让奴家买套全新寝具来伺候您吧。啥?寝具要几许两?呵,不多,五十两而已。
游客和太夫正式成为「夫妻」后,必须遵守「一夫一妻」规矩,男女双方皆不能有外遇。若是要切断关系,也要顺情顺理,彼此好聚好散。然而,一旦迷上太夫,花费并非「扬屋」费、初夜的寝具费而已,日后不但要时时给人家添置大大小小,连贴身童婢、见习太夫也要照顾得当,这,庶民岂能玩得起?
色道始祖‧吉原(下)
2003.01.10
(第二代高尾太夫) 常言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吉原游廓当然也难逃人事盛衰兴替的命道。庶民与太夫之间既然隔着盈盈一水,自然而然私娼寮与流莺便会应际而生,且势不可当。幕府于是在一六六八年进行大规模扫黄,并将所逮捕的私娼与汤女(公共澡堂服务生,某些是变相私娼)全部送进吉原游廓。这些没有受过专门教育的私娼,虽然无形中破坏了吉原的格调,却也促使游廓逐渐大众化起来。
初期人人神往的太夫,高峰期大约有七十多位,一百年后剩下十多位,一百五十年后,仅存一位在孤军奋战。一七五二年,太夫制度终于完全瓦解冰消,「扬屋」也随之灭没。取而代之的是花魁与茶屋。换句话说,本来等级位于太夫、格子之下的「端」游女,由于更低级的私娼大量流入,不知不觉中便升级为最高位,而其中色艺两绝的正是花魁。
这时期,幕府早就禁止武士阶级出入吉原,因而主要游客是庶民。花魁和茶屋的格式与太夫时代大同小异,只是过程和花费都简化了,市面上甚至出现「吉原导游小册」,详细记载游廓地图、妓院规模、游女等级、夜渡资等。一七九七年以后,游女等级细分为十四级,一直到幕末都没有变化。但为数三千至四千游女当中,百分之九十皆是下级游女,这些下级游女都聚集在妓院一楼任凭游客挑选,有游客看中了,便带领游客登楼过夜。夜渡资相当于现代的一万五千日圆,可以说是非常大众化的价格。而最高级的花魁和最低级的游女之间,价格差距大约是一百倍。不过,既然等级有十四级,游客也就可以依照当天荷包大小任意串花家了。
同样是游客,庶民与大名、武士的游法截然不同,后者碍于身分地位,凡事循规蹈矩,不敢竞出风头;前者则肆无忌惮,费心费力争抢镜头,只求能在吉原内留下风流话靶。青史留名的是江户二大巨贾纪文与奈良茂。纪文是纪伊国屋文左卫门,奈良茂是奈良屋茂左卫门,二者都是木材商,也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纪文的商号虽是纪伊国屋,但与现代的「纪伊国屋」书店无关,共通点是出生地同样是纪州(和歌山县)而已。现代的「纪伊国屋」第一代是纪州德川家的足轻(步卒,最下级武士),起初在江户开了一家小杂货店「纪伊国屋」,后代又陆续换了几种家业,但商号始终不变。第八代于一九二七年改行开书店,直至今日。
话说纪文与奈良茂不但是同一个时代(五代将军)的富商大贾,而且都是幕府御用商,也就是现代的公共事业承办建筑公司,理所当然于公于私、于表于里都会明争暗斗一番。
例如,某天奈良茂派人送了两盘荞面给吉原某太夫,纪文知道后,嘲笑说:「再高级的荞面也不过是荞面而已,那小子只送两盘?真是小家子气,这样也想在吉原混下去?好,管他两千三千,来人啊,搜集全吉原的荞面送给所有游女!」结果纪文手下人东奔西撞后,才知道所有荞面店都不约而同于当天临时休业,甚至连吉原外偏远的荞面店也关门大吉了。原来奈良茂事前早就派人一家一家各付了一整天的营业额,让店家临时休业一天。太夫那天吃的荞面,就变成名符其实有钱也买不到的珍馐。(荞面两盘,是江户时代的吃法。)
还有一次,纪文和奈良茂同时在吉原「扬屋」办桌赏雪。纪文看奈良茂一副吟风弄月的模样,便想戏弄一下奈良茂。而要破坏奈良茂的赏雪气氛,最好的办法是让积雪全部消失。然而,光叫人铲雪或泼水的话,未免太「无粹」了,这问题委实令身边帮闲伤透了脑筋。有一帮闲灵机一动,在纪文耳边献计。纪文一听,立即命手下去准备。过一会儿,纪文将宴席移到奈良茂宴席对面的「扬屋」,号令一响,在座的艺人全体敲锣打鼓、载歌载舞起来,其它帮闲则对着楼下路面拋掷金银币。不消一刻,奈良茂眼前诗情画意的雪景马上变样为「雪中寻宝」的闹剧。据说,此时所拋掷的金银币,总计三百两。
有关纪文的轶闻趣事,坊间所在多有,江户民众与现代某些日本人皆知他其实是个政商勾结的奸商,但就是无法唾弃到底,反倒倾心相投。大概是因为他「游戏人生」的玩法恰恰符合了「粹」的精神吧。以现代人眼光来看,同样是一掷千金,奈良茂的玩法是「独乐乐」,纪文却是「大家乐」,可以说是天生的玩家。「隅田川乘凉记」正是个典型例证。话说某年夏季,江户街头巷尾传说纪文会到隅田川乘凉,风声一传开,众人争先恐后挤在隅田川旁等着看热闹,更有不少人雇船浮泛在川面,静待纪文出现。左等右等,还是不见纪文的船出现。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自河川上流漂过来三三两两的朱漆酒杯,不一忽儿工夫,河面上便满是酒杯。纪文本人则在河边树下边饮酒边观赏众人嘻笑怒骂抢着捞酒杯的光景。
至于大名豪游吉原的典故,就属仙台伊达藩第三代藩主伊达纲宗最有名。江户川柳、说话、戏剧、通俗小说等,都有流传记载。这个典故非常有趣,是说伊达纲宗迷上第二代高尾太夫,不惜花费七十五公斤重的金块替太夫赎身。七十五公斤,是太夫的体重,当然不是真正的体重,而是妓院命太夫在腰带缠铁块以抬高身价。换算成现代价格,大约是五亿至七亿日圆。就在高尾太夫搭船前往伊达宅邸途中,纲宗见太夫闷闷不乐,一气之下,便在隅田川拔刀斩死了太夫。这是流传于世间的定说。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幕府命令纲宗归乡隐居时,高尾太夫也跟随纲宗到仙台定居,养尊处优一直活到七十七岁。这是伊达家医师女儿日后于手记《陆奥草纸》中所描述的实情,泷泽马琴曾将这一段事实收录在《兔园小说》一书中。第一代藩主伊达政宗所建立的灵堂瑞凤殿(仙台市),另有纲宗建立的善应殿,寺院内就保存着一扇「高尾门」,正是高尾太夫在江户的居所侧门。
说点题外话,有时候查历史典故,查到最后,往往会落得大眼瞪小眼的结局。我个人对第二代高尾太夫与伊达纲宗恋情深感兴趣的地方,正是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一直深信纲宗的确是在隅田川船上残杀了高尾太夫,很多小说都如此描述,大多数世人也这般认为。东京西巢鸭西方寺不是也有高尾太夫的坟墓吗?可是,为了力求真确,再度翻箱倒柜找出所有相关资料时,才发现事实与流传了三百五十年之久的「悲剧」完全相背。只能苦笑。苦笑之余,也更进一步痛感江户庶民对身分阶级制度的反感。明明是美谈,只因为美谈男主角身分是大名,便硬生生让太夫「惨死」在大名手下,让大名遗臭,间接创造出另一个身分虽低贱,却不屈于金钱、地位的「美谈」。而大众所编造出来的「定说」,通常又有群口铄金的作用。写历史典故的人,应该引以为戒。尤其是我。
话说回来,吉原说穿了虽是花街柳巷,但跨入吉原大门的游客不见得个个都是寻芳客。游廓内每个月都有节日,赏花、演唱会、戏剧、画展、祭典等,无所不包,相当于现代的艺术文化中心。女人当然也可以是游客之一,尤其碰到「更衣日」,到吉原逛逛,便可以知道尖端服饰与打扮。吉原更是当时文人、俳人与浮世绘画家共聚一堂的沙龙,日本最初领稿费的职业作家山东京传(1761-1816),第一位夫人是吉原游女,夫人过世后,再娶的夫人也是吉原游女。
时代进入明治以后,一八七二年六月五日,秘鲁藉轮船在横滨进港时,有一位奴隶身分的中国人跳海欲逃生,凑巧附近有英国军舰及时将他救起来。但英国却将这位中国人的去向交给明治新政府处置,于是明治新政府下了「奴隶买卖有违国际法」的判决,解除了那位中国人的奴隶身分。秘鲁方面不满,以「吉原游女也是一种人口贩卖」为理由反驳新政府。凡事都朝西看的新政府,马上在十月二日公布「娼妓解放令」,让吉原游廓游女全体恢复自由身。不过,这并非表示整个吉原游廓云消雨散了,而是让妓院申请营业执照,并发许可证给不得不继续接客的妓女。原本游女一旦跨进吉原,必须到二十八岁(虚岁)才能退休脱离游廓,解放令公布以后,变成契约年数最多是一年,其后每年更新工作条件。
一八七二年以后的吉原随着时代步伐逐渐变故易常,直至一九五八年才解体。然而,一八七二年之前的吉原却藉助于各种古文旧书,反倒让后代人心动神驰,念念不忘。男人实在是极为矛盾的动物,一方面追求快餐恋爱、一夜情,另一方面却又憧憬古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色道哲学。是男人天性得陇望蜀?还是生理构造令他们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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